旋转的风车

山深闻鹧鸪，初春之景，而今却是雪后初霁，谷中银装素裹，鞍边画弓羽箭悬，雪上马蹄几道痕，良驹纵身踏过了山溪浅澈。转过小丘，一座竹屋蓬门半掩，花径旁松木凝霜，一缕清香隐约，归人解下斗篷，在门前勒住了缰绳。

野菊遍地，一只白毛团跟着银白的山纹锦衣在漫漫浅黄中亦步亦趋，间或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正自打理庭园，听得脚步声，蹇宾扶着花锄回首一笑，杏眼中温柔款款。“回来了。”

毛球咪呜一声，晃着蓬松毛绒的尾轻快地跑来，往来人衣摆上蹭了几下。

“还以为要被困在山下了。”齐之侃将斗篷往蹇宾身上一披，蹲下身，又探手往毛球的下巴挠几下，呵出了一口氤氲雾气。

“没想到集市里人如此多，都是方圆几十里过来采买的。”

蹇宾将毛球一把抱起，另一只手在齐之侃的肩膀上轻扫过几块尘灰，手在脸颊边拂过，将挨未挨，神色一点揶揄。

“一路过来小齐有没有收到小姑娘们的手帕和珠花，嗯？”

“……阿蹇……”

齐之侃手足无措，一张脸登时涨得透红，而毛球看着蹇宾开怀大笑转身进屋，团在臂弯上，眯着眼摇了摇尾巴，悠哉游哉。

“好好，不闹。那我们今天中午吃些什么？”

深山之中，浮生半日闲总是易寻易得。去了朝堂无休止的争吵烦恼，剩下的日子不过是冬天难得的暖日下刚晒好的床褥，后院新被一窝兔子占据的树丛，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日三餐。自蹇宾成功往手指上添了几道刀痕并险些将半间屋子轰飞后，灶上的诸般工作便尽数归到了齐之侃的手中。不过短短半月光景，毛球成日嗷嗷蹦跳，却已比先时胖了整整一圈。

“小齐怎么说？”

毛球被放进了花丛中，扑耍时便惊起一双玉色蝴蝶翩飞远去。蹇宾拖住齐之侃的手，仰着头看几只黄雀叽喳飞过，天色碧蓝如洗，浮云几片，清晰地倒映在眼中，偶一回眸，看身后儿郎白衣凌云，唇边笑意便盎然。

而他本不是爱笑的人。

“阿蹇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灶中火焰已经烧了起来，几块松木扔将进去，噼啪作响，一缕青烟依依直上云霄，屋中柴火气渐重，齐之侃的右手握着一把新开锋的刀，回过头，左手便把蹇宾挡在了身后。“小心叫灰扑了你一脸……”

却叫蹇宾闭着眼，一口正亲在了鼻尖上。

“……嗳。”

酒窝圆圆，脸又泛起浅红。

流水自山上小溪引来，为着山脉之下有地热，隆冬之时依旧潺潺，却不似别处带着刺骨寒意。顺着管道流下，浸过几颗青嫩时蔬，也洗过蹇宾一双美玉般的手，水犹清洌，越发衬得晶莹无瑕。粳米早被齐之侃洗净上炉，掀盖的时候，水汽氤氲，香气染浅白，而手中的刀游走过豆腐，迅疾如风，方正如用尺规仔细码过，倒入盘中时，轻轻一跳，又下油锅粗略炸过，起了淡黄。

米酒和酱油放在手边，只是蹇宾在调和时又一次滑了手，往自己的脸上溅上几滴，眼一眯。“小齐……”

“阿蹇要小心。”

又被齐之侃迅速地抬袖擦去，白衣便染上了油色。

牛骨难得，寻常人家一年之中也只在这个时节才有得机会吃上一点，倒入了酱料慢火熬煮，便是极佳的配汁。毛球跳上了窗台，在陶锅边上窝住，伸爪撩拨着汤锅上升起的烟雾，一边打着哈欠，嗅着雾气中肉香丝丝，尾巴高高翘起，一双眼盯住了俎上肥瘦相间的牛肉，粉嫩的舌头在嘴上就是一舔。

蹇宾洗罢手，将齐之侃从身后环住。

“毛球快要馋死在锅边了。”

看他墨发高束，目下低了头觑着锅中，明晃晃地露出一截脖颈莹白，日光斜照时温润难言，心口突突地跳，火烧火燎，偷偷咳一声，蹇宾往齐之侃耳上吹一口气，便满意地看着他的耳根一瞬之间变成了粉红。

是谁腹中饥饿？

蹇宾的手搭在腰上，头靠着齐之侃的后背，无声无息地笑，而毛球在窗台上支起尖耳，看着蹇宾举止犹如邻家登徒子，掩不住一脸的嫌弃。

“好……好了啦。”

酱汁早已沸腾，依着各人的偏好浇在瓷碗中雪白的米饭上，酱香盈满斗室，而木箸轻挥，牛肉和豆腐铺满了碗面，再点上几株青菜，敲开了一颗半熟鸡蛋，下手一戳，看金黄蛋液泊泊流出，搅拌开来，便是大功告成。

毛球快活地嗷一声，肉垫发力，台上一蹬一蹦，挂上了齐之侃的肩头，又在齐之侃伸手摸头时心满意足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飒飒几声，吹入风声，不过正午，窗外雪花纷飞，也是来去匆匆，却足以湿了才洗不久的衣。齐之侃搁下木箸，托着头看向院中，眉眼间一点愁色。

“咱们的衣裳怕是要晒不干了……”

蹇宾朝毛球竖起指，在唇上轻轻一顿，往齐之侃的碗里又拨去了几块肉，低眉一笑，便在他的靥上轻轻吻过。

一碗之中，诸味相佐，又不至于遮住了各自独特的风味，若去了肉，便是庶民农忙之时的饱腹物，粗糙而不加多余修饰的气息满盛一陶碗，寻常至极。

在蹇宾细细品来，却胜过王宫中冷冰冰地装在上好瓷器中的山珍海味万倍，每一口都浓烈而真实，带着市井中热烈的人间风味。

犹如门前不灭的灯火，恰到好处的温暖。

“怕什么？日子还长，总不会永远晒不干。”

绿蚁新醅酒，是农家腊月新酿，足留远客。毛球跳上齐之侃的膝，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桌边两人相视着，又同时噗嗤一笑，摇摇尾，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两边虎牙才生，在日光下明亮。

来日方长。

蹇宾微微一笑，斟满了面前两个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