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的风车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
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刺客列传】江城子

庭院里烟雨蒙蒙,屋檐下银珠滚落,不见水光的游廊中,一盏灯静静地燃烧在被打落的桃花中,随风跳动。

灯边有一只夜光杯,满盛远自极西的美酒;月白的瓷碟,陈放了装着燕窝甜汤的小碗,银勺规整地摆在一旁,似乎是谁将来,乘风沐雨后。

没有人。

风声渐渐的狂乱,桃树摇曳着颤抖,洒下了一地落红缤纷。连断续的虫鸣声也已消失。天色越发暗沉。

安静渐渐变成了令人恐惧的寂静。

但回廊上的灯却依然明亮。

“铮——”

竹拉门上绷着素白的纸,柔和了屋内的光,也模糊了一声悠长琴音,叹吁般地消散在湿润中,绵绵然,似水而深,如风更远。便像相思。

雨落得越发急。

紫藤。

花烛。

冷水草。

看似随意的庭院,却是化繁为简,方寸之间也包罗万象,几块山石仿佛不经意地摆放,隔出了数般变化无俗,若非胸有丘壑,断不能营造如斯景致。

弹琴的人背对着门,背对着门后的庭院。按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动,便止住了兀自颤动不休的音。

青丝束冠,身披银线绣菱纹绉纱衣,腰系水色丝绦,蓝田墨玉藤花佩,公孙钤伸手理顺微皱的衣襟,便是四下无人,也依然维持着他作为大家公子应有的风范。回身时,轻拉竹门,便将风雨云月迎进了内室。

静坐时如林生孤松,行动间流水行云,浅饮薄醉则玉山将倾,他若笑时,是薄云出岫月照山冈,若悲时,是柳叶微乱雨打芭蕉,嗔是风抚春水皱平渊,怒便是剑出玉匣明光耀。

容颜俊逸,当得举世无双谦公子,此刻听院中雨声漓漓,看落花有意却摧残,眼里却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似乎四海八荒,入眼一切皆为虚无。

回廊中,醇酒已凉,甜汤无味,灯火阑珊。

他在等一个人。

雷声骤然炸响。远远的屋中有人被惊醒,木门奋力拉开,小脚踢踏,慌乱地狂奔在湿润的木板上时,脚下打滑重心不稳,“啪嗒”一声,摔倒在地上,一阵哭声软糯。

“阿爹,阿爹......”

声很小,在他听来却分明。

眉微蹙,身形一闪,衣卷疾风,公孙钤已将摔倒的幼童抱在了怀中,轻吹净脸上些许尘灰,擦去了泪光点点。

“别哭,别哭,阿爹在这儿呢。”

那孩子不过总角,却生着一双日后必盛着万种风情,千般颜色的桃花美目,此刻哭着,一张肉乎乎的脸便皱成了包子。显是害怕至极,抽泣着,团子钻进他怀里,看闪电破空,一缩肩,瑟瑟发抖,忍不住哭腔隐约。

“打雷,我.....我好怕,睡......睡不着。”

“不怕的,不怕......”

温言安抚着,公孙钤将他抱进了内室。檀香未散,博山炉中白烟袅袅,床上两只苏绣软枕并排,软烟罗帐半委地。团子趴在肩上,握着鬓角垂下的一缕发,公孙钤将他放进被窝,却听他对着手指,嗫嚅几声。

“阿爹......父王.......不在吗?小鸟想要他抱......小鸟明天不想坐在那把高高的椅子上。”

盖被的手微微一滞,旋即如常。

而脸上却依然是温柔的笑。

“你父王啊......”

“嗯,父王。父王身上香香的,小鸟最喜欢他了。”团子眨眨眼,似乎觉得不对,连忙补上一句。“也最喜欢阿爹了。”

“......你这小傻瓜。”修长的手指在团子额上轻轻一弹,赶在团子撅嘴发怒,伸爪挠人前,公孙钤闪身出屋,将门轻轻拉上,留下满室平静的暗。

“好好睡吧......再不睡,你父王要生气的。”

一声叹息,屋内的团子早已安稳,公孙钤靠着门,慢慢滑倒在地,闭上了眼。

鬓前被团子拽住的发,在灯光下,泛着格格不入的灰白色。

“你看,光儿,我们的小鸟多想念你。”

负琴缓行,转朱楼,手中一盏琉璃绣球灯,揭开了层层纱罗帘,潜入隐秘小阁,看那烛火不动,照着高高挂起的卷轴上容貌如画,堪说笑靥动人,也是肆意张扬如骄阳烈火,公孙钤喃喃自语,伸手拂过了画上一双桃花美目脉脉含情。

紫衣翩跹,翻飞如云。

正是少年时。

阁门忽地大敞。风停时,琴声潺潺不绝,如烟一般滑出指间,升上了雨后初霁的夜空中。未落的桃花上,雨滴闪烁,似乎每一朵都贮满月华星光,在天地之间,在草木之上,勾勒出了一番宁静。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如隔三秋。

而陵光似乎已经离开他太久,久到他连过了几个秋都已记不清,也不敢想。

一旦想起,便是心口的伤疤再一次鲜血淋漓。

“起雾了......”

春夜常有雨雾,看一层乳色胜纱,慢慢地笼罩了庭院山水,落在袖上湿了一角,连丝弦也渐渐沉重,琴声却依然没有停下。

那声音融入了满园的白雾中,也一并变得飘渺,和穿庭而过的溶溶川水归向了未知的远方。

雾越发的浓重,凝成了化不开的一团银光。似乎有谁站在浓雾中,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下,桃花眼含情带笑,一只手搭在低垂的桃枝上,正看着琴声响起的方向。

似梦,如幻。

紫衣轻盈,丝绦上系着一块与公孙钤成对的墨玉兰花佩,发却未如寻常般以抹额束紧,只是懒洋洋地垂下,微一动,便如上好的绸缎般,在月光中泛起了幽黑的光。那人穿得随意,连丝履亦不着,赤着脚站在一地花草中,丰润的足趾却比一旁的露水更莹。

琴声微微一颤。

“你招桃花,偏偏这园子里连株桃花也没有。”

某一日陵光闲来无事与公孙钤在内室对弈,看局面胶着,没头没脑地便扔出这么一句话。彼时也不过是浅浅一笑,棋盘上云淡风轻地落下一子,布局顿成。“那光儿以为,当如何?”

“哪有你这样的!”看着自己节节败退,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叫公孙钤阴了一把,陵光暴跳如雷,掀翻了棋枰便要扑过来掐他的脸。“坑蒙拐骗的大混蛋!还有脸叫我帮你整修!”

公孙钤伸手,灵熟无比地将跳脚的陵光接了个满怀。指挑开发上松散的髻,看三千烦恼丝一瞬间在臂间铺成瀑布流淌,嗅到了一阵桃香馥郁。

低头时便已吻过红唇,无数遍。

窗边一声童稚惊呼,惊飞乳燕,斜穿藤萝柳叶。

“父王,阿爹,羞羞!”

团子松手从窗台边下去,转身就跑,在草丛里缩成一颗包子,捂住了眼。

“......”

“......”

屋内的两个人搂着腰,摸着手,面面相觑着,忽然放声大笑。

“光儿,他像你。”

“我哪有那么薄脸皮?”陵光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礼不可废,哦?”

素来保养得当的手,只因练剑生着一层薄薄的茧,此刻指尖已是鲜血淋漓,顺着修长皎好的指流下,滴落在了琴弦上,衣裳上,一片暗沉的色。

丝弦松,琴声也已杂乱无章,早已听不出任何曲调。

有流星飒沓,无声无息地从天空中坠落,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白光尾。

而公孙钤坐在敞开的门前,依然在弹,恍若不觉,纵使指上是钻心的痛。

本以为一句笑语,谁曾料到陵光第二日便命人从御花园抬来了一棵桃树。听宫中老人说,那树是先王在陵光出生时亲手栽下,如今堪可乘荫纳凉。

“哼哼哼,让你再到处拈花惹草,看我父王不半夜在梦里打死了你。”

陵光看那桃树易土后依然长势喜人,心满意足,坐在公孙钤的膝上,啃光了一串葡萄。

枝叶闻言乱颤。

盛夏时分,初春盛开的桃夭早已凋零殆尽。

可陵光到底等不到下一次花开的时节。

秋桂开时,陵光把一盏酒,送他远去边关,雨雪霏霏,待他远行归来,全城已是尽带缟素。

一支毒箭静静地呈在银盘中。

陵光素服加身,安详地躺在一具玉棺中,恍如沉睡。

只是脸上,一道箭伤宛然。

他跪在灵前,三叩首,双眼紧闭,一滴眼泪也不曾流,似乎死去的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微臣,恭送先主。”

再睁眼,无波无澜。

丧仪匆匆而过,穿着白衣的团子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着一旁木然无言的公孙钤,眨眨眼,吮着手指头,依然懵懂无知。

“阿爹,父王呢?小鸟坐得好累,屁股痛痛,要父王抱。”

不过旦夕之间,天璇易主。

刑,审,斩。刺客被公孙钤用尽残酷阴狠,亲手送进了阿鼻地狱。所有人看着新上任的丞相大人近乎癫狂地处理着先王遗留下的一切事务,不知日夜废寝忘食,生生瘦得只剩一把骨。

新王的点心中验出了鹤顶红。将团子哄好安抚他睡下后,踏出宫门的一瞬间,慈爱的笑容褪去,冷着脸,陵光的弟弟被公孙钤捏着下巴,亲自灌下了那一瓶鹤顶红。

“本想着再过些时日,让你死得体面些,只不过,现在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了。”

“反正,刺杀先主,谋害王上,你也难逃一死。”

风云骤变。

所有蠢蠢欲动的反叛被无情绞杀,每一招都狠辣无情,偏偏又是光明正大的出手,也不留一丝退路。

那几个月里,王城中总飘溢着血的味道,连护城河的颜色也变得通红。

活下来的人说,现在的公孙大人,早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他与先主越发相像,像到仿佛是先主上了他的身。

而团子在花园里追逐着彩蝶,快活的笑声仿佛檐下的银铃在风中歌唱,也像一缸黏糊糊的蜜糖,在流云之下回响,不绝。

“阿爹,阿爹,父王呢?小鸟要父王举高高,转圈圈,父王呢?”

穿着簇新的衣裳,早已洗尽手上淡淡的血意,公孙钤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吻过他柔软的发顶,嘴角扯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你父王啊......”

“嗯,父王。”

小鸟在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雾里的人影依然静静地站在桃树下,看公孙钤不曾抬头,兀自弹着一曲凤求凰,眼里的笑变成沉重的悲哀,如这雾般越发浓郁化不开。

他伸手,穿过了那一树葱茏,停在触不到的虚空中。

泥泞的土地中,他的脚边,静静地抽出了开春的第一枝芽。

露水滴落娇嫩的叶,如泪滑落脸颊,无声无息。

公孙钤猛地抬起了头。

原本松开的琴弦在他手下骤然崩断,划开了掌心。

月光下的泪水,比鲛珠更加晶莹,流泪的人却在微笑。陵光没有开口,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面容一如往昔,明艳如春日初升之阳,烈焰熊熊。

而公孙钤早已不是那个与陵光琴瑟相和,温文尔雅的副相。

现在的他,只是手上沾满鲜血,大权独揽而冷酷无情的丞相。

相顾无言。只有陵光的脸上,一行泪痕不绝。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西风夜渡,吹乱了院中一池春水。沙尘扬起,逼得公孙钤不得不紧紧地闭上双眼,再睁眼。

嫩枝轻颤,桃花轻飞,恍如普陀清妙境,菩提树上,有天女自篮中散落无数,分落十方世界,赐下了月光万丈。

而桃树下一瞬间的旖旎幻像,早已乘雾而去。

一切如故。

幻境再如何浓重,终究敌不过一瞬间的真实。

灰飞烟灭。

伸手摸过脸颊时,是一片湿润。公孙钤看那桃树亭亭如盖,犹如被抽尽了全身的气力,骤然伏地。

不过寻常明月夜。

尘满面,鬓如霜,心成死灰,无处话凄凉。

却断肠。

“光儿啊......”

一声呜咽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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